[原创短篇]家
家
一切都结束了。在悬浮的玻璃碎片后面，他麻木而呆滞地看着她逐渐冰冻的手指，向前挣扎着。她张着嘴，像搁浅的鱼，瞪着惊恐地眼睛。
他感觉自己的关节仿佛全部生锈了。亿万根神经纤维如同放电一般在他眼前播放她生前的记忆。
“不！你们休想征服这里！它不属于你们这些程序怪物！”
“不……别……求求你快离开……”
“我爱你……”
然后中心系统发生了爆炸，致命的射线带击穿了舰艇。一片火海，“狂怒级”四分五裂，玻璃舷窗震成碎片，飞洒在火焰中，她被抛了出去，身后是黑暗孤寂的宇宙。
在这些之前。他还是“狂怒级”舰长。上级电脑指派他去征服-Earth。一如既往，他派出运输机，派出士兵。一如既往，他在指挥室里看着这颗星球陷入无政府状态，战火，饥荒，人们在被烧焦的土地上为了活命自相残杀，女人抱着炸死的孩子倒在枪下。血，流血，他一脸淡然，他毫不在意，程序不带感情意识，他只是分析。
下属带来一个女孩，自称是反抗军的领导，她冲他咆哮，争辩，谩骂和诅咒。
“你们不会得逞！这是家！”
——家。他的神经突然反应到这个词。这是个陌生的定义，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碰到新词了。
——什么是家。
女孩鄙视地呸了一口，冷笑：“你们程序人当然没有家，自然也不会理解这个概念。”
脑神经被刺痛了一下。他突然对这个词产生了渴望。他认为自己应该去维修，但好奇心驱使他选择了继续问下去。
——家是什么。
“说了你也不懂！”
——家是什么。
“滚！别烦我”
——家是什么
“……”
……
——家是什么。
女孩突然抬起头，他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。“我已经失去它了……都是因为你们！都是你们！我恨你！！！”
她疯狂地在封锁箱里翻滚扭动，金属被碰撞发出巨大的轰响，外围在微微振动。他第一次被这种失控的情绪震撼到，他察觉到自己的一根发丝竟然也在情不自禁地颤抖。
跟她交谈，他还懂得了“父母” “孩子” “家人”。这个星球上的社会是由一个个“家庭”组建起来的。一旦“家庭”消失，“社会”也不复存在。
她被关在囚室，每天他都会找她谈话。
——我也想有家。有一天他说。
“别天真了。你只是个程序。”她冷漠地摇头。
“你们所做的就是在破坏我们的家庭。成效颇丰，你应该为自己自豪。”
他的实时应用计算指数突然达到峰值。用一个词形容他此刻的脑内活动——“绞尽脑汁”。他找不出任何一个字能反驳她。
——我拥有我所想要之物。
女孩嗤了一声。“除非你做点好事，帮帮那些战争的受害者，这样你就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，说不定你就会获得一个家和许多家人。”
“想想那些无辜的人，被炸死的孩子们，他们做错了什么。你们为什么要向我们索取那么多。”
他的眼内突然闪出一道炽热的光芒。
有什么东西被烧断了。
——我想……我想……我想帮你……我想给你一个家。
这是他第一次语无伦次，不过他好像终于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。
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女孩笑了。
主控制电脑要将他召回，理由是例行抽检，维修。它们发现他烧坏了自己的数据共享芯片。尽管这种“自残”行为可能会对他的逻辑思维造成永久性损伤，但他从未感觉到像如今这样——“轻盈”。
任务还是走另外一条通道传入他的神经。
上级对他缓慢的进攻效率感到非常不满。程序都无法解释，为何征服一个科技水平不如它们的星球需要耗费那么长时间。主控制电脑下令——炸毁Earth。它们有新目标了。
以一种不由自主的，条件反射式的回应，他的神经元要将指令通过电信号上传给“狂怒级”的行动部门。但他的双腿却在不受控制地迈向女孩的囚室。
女孩看到他，起初愣了一下，接着害怕地在封锁箱里哭喊。
他不知道，此时，他的眼睛里像是着了火，黑色的瞳仁变成两团煞白的光点。头顶的皮肤冒出白烟，头发一根根被烧成灰烬。
他控制住胡乱扭曲的手腕，输入解锁密码——输错了三次。女孩从封锁箱里跌落到地上。
——他们要……炸……要炸……要炸……要炸……
他已经感受到那些活跃的电子，正纷拥在他那根程序线路上。只需一个意识，它们就会立刻传入另一个电脑，下达这个指令。
女孩拉住他。“看着我的眼睛……我相信你，你能行的！想想那些孩子！想想那些家庭！你想有个家！你说过你要还我一个家！你得有个家！”她疯狂地摇晃着他僵直的手臂。
滋滋滋滋。
“我……”女孩突然咬住了嘴唇。
“我爱你……”
噼啪！女孩听到从他大脑中传来一声脆响。接着她看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神色。
——摧毁……启动……摧……
他游离的意识还感知到另外一些不明信号就在他竭力的斗争中，被误传入行动部门其他程序人脑中。
女孩的表情从瞬间的欣喜变成失望，再到绝望，她大哭着捶打他冰冷的身体。
“你个大骗子！！！骗子！！！”
突然，舰身剧烈地晃动。他的应急机制被激活，但他却忽略了机制行为，动作僵硬地将女孩推离自己着火了的躯壳，随后他收到了最后一个来自主控制电脑的信息。只不过，这次只是个通知。
——检测到“狂怒级”发生大规模程序破坏和违规行为，已启动销毁模式。
他把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和毁坏的意识传上了共享通道，造成了行动部门全面瘫痪。
一瞬间，所有程序人都想停止战争，他们都想有个“家”。
面前的玻璃突然变成了碎片，向二人扑去。他的神经被烧断了太多，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，女孩就被吸出窗外。
他忘了——他穿着重力靴，防辐射护罩仍然完好无损，从胸前伸展开，包裹全身。而她没有任何防护。
她还睁着惊恐的眼睛，奋力向前伸着扭曲僵硬的手指。
她身后，是空洞黑暗的宇宙深渊。
从回忆中回来。
他突然将手指插入后脑——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。他抠出一小块黑色的金属。
然后他的面部开始崩溃。他完美无瑕的面孔拧皱在一起，全身四肢严重变形，甚至无法支撑他正常站立。
乌黑的油状物从他眼角处喷涌而出。
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，他分明在嘶吼那个词——
“家！！！！”
“还我一个家！！！！！”
伴随着五颜六色，诡谲艳丽的火光，他扭曲的身体被爆炸淹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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